□ 余捷
在四川工作了半年,去年年底才得以回家陪伴家人过年,吃过年夜饭后,母亲突然说:明天回老宅看看吧。
老宅在宜昌,三十年前父亲和母亲都曾在这座城市打拼,作为葛洲坝工程局的一分子,他们都曾亲历过三峡大坝的修建。不过,它对于我来说是模糊的,从我记事起,我们家就早已从宜昌搬到了别地,这次借着陪伴母亲的机会,又再次踏上了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故土。
夔门崖壁渗出的晨雾还未散尽,我们便抵达了老宅。在老宅的阁楼里,我翻出了一枚青铜齿轮,三十年前葛洲坝泄洪闸拆换的一颗小小零件,此刻躺在掌心仍带着江水浸润的凉意。以前父亲总说,这枚齿轮曾咬合过整条长江的重量,当时只当是大人唬孩子的戏言,而今摩挲着齿缘经年的磨痕,忽然懂得那些凹陷里藏着的,原是一个男人与一条大江的角力。
听母亲说,八十年代的西陵峡总在黄昏震颤,在混凝土搅拌机的轰鸣声中,父亲穿一身军绿色工装,他的口袋永远鼓着一张折角图纸。昏黄台灯下,一群同父亲一样的工作者,用三角板在泛蓝的图纸上游走如舟,铅笔勾出的等高线在玻璃窗上投出长江的骨骼。
工地的临时板房时常摇晃。每当货轮拉响汽笛穿越南津关,铁皮屋檐便落下细碎锈屑,在阳光里翻飞成金色的雪。父亲曾教会母亲辨别各种船笛声——上水船是绵长的呜咽,下水船带着急促的颤音,而测量船总会短促地鸣三声。这些声音在峡谷褶皱里反复折射,最终变成夫妻间的密码:三声笛响代表他今夜不归,两声则是带回零食的承诺。
1997年截流前的冬风格外凛冽,那个时候的我刚刚出生,父亲没有来产房。彼时三斗坪正在围堰合龙,江风裹着冰碴刮得人脸生疼。巨型载重卡车在泥泞中碾出深痕,宛如大地的掌纹。车水马龙、机器轰鸣,数十辆巨型载重卡车往来穿梭,将成吨的石料倾倒入江中。建设者们采用了“预平抛垫底、上游单戗立堵,双向进占,下游尾随进占”的创新方案,向滔滔江水发起挑战。经过惊心动魄的数小时奋战,龙口终于合龙,长江被成功截断,江水驯服地改道流淌,为大坝主体工程施工创造了关键条件。这一刻,鞭炮齐鸣,欢呼声响彻云霄,也正式标志着三峡一期工程圆满收官。
缺席这个词,仿佛成为了日后我们父子间相处的一个缩影。刚上小学时,他在外地未归,没来得及送我进人生的第一个校园,待他回来后,老旧的行李箱里除了换洗的一套薄衣,剩下全塞满了给我带回的书籍。上中学时,父亲在咸丰小河镇修建水电站,我也由此转学去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初到新校园的种种不适,让我总是忍不住抱怨。无数次望向教室的窗外,凤凰花烧得正艳,洇开的蓝黑墨水,把少年人的委屈烫出细小的洞。
家长会上,父亲的座椅永远只有我的那排是空着的,我赌气把书垒成堤坝横在卧室门口,却听见深夜台灯下传来窸窣响动。他正用三角板压平我撕破的作业纸,铅笔修补裂痕的力道比浇筑混凝土还轻。
凤凰花开的季节总伴随着离别。高三那年,父亲突然说要出趟远差,可能需要多花一点时间。我习以为常,没有多说,便让他这次不用再给我带书回来,他笑着说这次不带了,以后都不带了。那个时候还没能听懂这句话的含义,直到高考结束后,母亲告诉我,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望着那些父亲曾给我买过的书籍,才知道,原来有些人早已把告别的话当作了预言。
站在老宅的窗前,望着远处的长江,江水依旧奔流不息。我握紧那枚齿轮,感受着它冰凉的触感,仿佛能触摸到父亲当年的温度。
我轻轻合上木箱,将齿轮放回原处。老宅的空气中弥漫着时光的味道,那是父亲的味道,亦是长江的味道。
春节返川时特意绕道了坛子岭。云雾中的三峡大坝像横卧的史书,每个闸孔都是未写完的标点。抚过平台冰凉的护栏,忽然听见风中传来零散的船工号子。那声音穿过二十载光阴,轻轻落在装齿轮的木盒上。金属与记忆在掌心渐渐回暖,恍惚又是那个我和母亲听着汽笛等父亲归来的黄昏。
(作者单位:自贡市大安区人民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