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娟子因脉管炎复发住院,戒毒民警到医院了解康复情况省女子强戒所供图
四川法治报全媒体记者周靖
娟子(化名)的手臂永远弯曲成九十度,像一截被暴力折断的枯枝,凝固在那里——这是海洛因与异丙嗪混合注射后,刻在她身体上的永久印记。在第38个世界艾滋病日来临前几天,本报记者在四川省女子强制隔离戒毒所的谈话室里见到了她。43岁的娟子试图将那只手臂伸直,但扭曲的筋脉早已损坏,努力只是徒劳。肘关节处凸起的疤痕,诉说着那些化脓、溃烂而无人敢治的岁月。
“如果能够重新选择,我宁愿从来不晓得毒品是啥东西。”娟子低声说道。铁窗透进的光线,照在她那口被海洛因和美沙酮侵蚀得发黑的牙齿上。她不仅是毒品的囚徒,也是艾滋病毒的携带者。在这双重枷锁之下,她的人生,早已被毒品彻底吞噬与改写。
白色迷雾 吞噬青春的温柔陷阱
1982年秋天,娟子出生在川东一个双职工家庭。父亲是砖厂采购员,母亲在厂里给父亲打下手。这个看似完整的家,却从她记事起就被割裂——妹妹留在父母身边住在厂区宿舍,她被送到外公外婆家抚养。
“爸妈每周休息日才回来一趟,直到初中我才真正回到他们身边。”这段疏离的童年在青春期发酵成叛逆。初中时,娟子迷上滑旱冰,混迹街头;高中走进“沙沙舞厅”,在两步舞、三步舞的旋转中,好奇地窥探着“成年人的世界”。在那里,她学会了抽烟、打架。
“KTV要钱,迪吧、网吧也要钱”,没有经济来源的娟子,开始以“买笔买资料”为借口从家里骗钱,“凑够几十块钱,就能和朋友们在外面玩上一整天”。母亲并非没有察觉,“有时候我妈明明晓得我拿钱是去乱用,她也要给我”。而父亲唯一的惩罚,就是不准她看电视。这种无意识的纵容,像一株暗藏的毒苗,在往后的岁月里疯狂生长。
高中毕业,娟子甚至没有去学校领取通知书,“那时候已经没有读书的心思,就想出去混社会”。她很快恋爱、同居、怀孕。22岁这年,她结婚了。父母对这个开火锅店的老实女婿颇为满意,“他们说希望我幸福”。
新婚生活起初忙碌而充实。父母帮忙照看幼女,娟子与丈夫全心经营着火锅店。然而,在女儿两岁多时,一场因生意引发的激烈争吵后,同小区的一个“朋友”邀她回家散心。就在那间普通的客厅里,茶几上摊开着一小撮白色粉末——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海洛因。
“我知道那是毒品,但出于好奇,还是试了。”一小时的烫吸过后,剧烈的头晕恶心向娟子袭来,走路如踩棉花,“但那些烦恼,好像真的被抛到九霄云外了”。后来,她才明白,那个“朋友”早就盯上了她家生意红火的火锅店,“她是想赚我的钱”。
再次陷入情绪低潮的娟子,第一次主动拨通了那个号码。从此,隔三差五,她都要去“飘”一下。毒品,成了她宣泄情绪的唯一出口。
火锅店日益繁忙的生意,竟成了她转向注射的契机,“烫吸太费时间,打针快,不容易被丈夫发现”。渐渐地,毒品成了娟子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得不到满足时,她暴躁易怒,无法工作,脑海里只剩下唯一的念头。从每天100元到200元、300元、400元,剂量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高——家里藏着,身上揣着,去朋友家注射。
为了瞒过丈夫,她把针管和毒品藏在衣柜最深处,用衣服层层包裹。趁着店里不忙的间隙,她就溜到“朋友”家速战速决。最惊险的一次,针管从口袋滑落,被店里的保洁阿姨拾起,四目相对的瞬间,阿姨却选择了沉默。当丈夫疑惑地问起:“没见你买什么东西,也没给爸妈拿钱,怎么每月存下的钱越来越少?”她只能用更多的谎言遮掩。
然而,所有的秘密终有被揭开的一天。一个寒冷的冬夜,毒瘾犯了的娟子在确认丈夫已熟睡后,溜进卫生间,打开浴霸,将针头刺入血管,明亮的灯光将她的剪影投在磨砂玻璃上。门被猛地推开,丈夫愣在门口,随即爆发出一声怒吼:“你在干啥子?”他一把扯掉针管,痛心疾首:“其实早就有人跟我说你在吸毒,但我不相信你会去碰那个东西!”
娟子的大脑一片空白,羞愧与自责如潮水般涌来。丈夫给了她两个选择:在家戒,或者去戒毒所。她选择了前者。被反锁在房间的三天里,那些所谓的戒毒药根本无济于事,最终她趁着丈夫洗澡的机会逃走了。
当晚,丈夫叫来了娟子的父母。当那支还残留着血渍的针管摆在桌上时,母亲顿时失声痛哭,娟子低着头不敢作声。父亲只说了一句:“你这辈子完了。”她在心里反驳:“我也不得害你,我害的是我自己。”
蚀骨之毒 家破身毁的无底深渊
离婚是娟子先开的口,“我嫌他管得太多,那时太年轻,什么都不懂”。丈夫红着眼眶挽留:“我不想离婚,更不忍心看你一条路走到黑。把毒戒了,咱们这个家还在。”娟子别过脸去,硬生生扔出一句“用不着”。25岁这年,她的婚姻走到了尽头。“那时候满脑子只有毒品,什么丈夫孩子,什么家庭责任,统统不想要了”。
在民政局门口分别时,前夫最后对她说:“要是哪天你觉得养不起女儿了,随时送过来。”这句话像根刺,至今还扎在娟子心里,“到现在还觉得对不起他”。
比离婚更让她难受的,是母亲的态度。有时毒瘾发作,她瘫在地上浑身冷汗,连句话都说不完整时,母亲总是含着泪,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钞票,少则三五百,多则一两千。
“钱一到手,人立马就来劲了,恨不得走快点去拿货。等那股劲儿上来,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母亲的这份“不忍心”,阴差阳错地成了推她坠入深渊的手。
离婚后,娟子跟了一个贩毒的男人,过上了“以贩养吸”的日子。“那会儿自己手里有货,毒品就像吃饭一样,顿顿都少不了。”娟子说。
2011年,贩毒的男友突然去世,娟子的世界彻底崩塌,“突然就剩我一个人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毒瘾达到顶峰,她租了间小屋,整月不出门,每天除了打针就是昏睡,“一个星期才吃一顿饭,饿了就喝饮料”。
体重骤降到80斤,“我妈说我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风一吹就要倒”。正常的朋友都躲着她走,身边只剩下吸毒的圈子。也就是那时,她的手臂开始出问题——异丙嗪和海洛因混着注射,把筋脉给打坏了。肘关节肿得发亮,后来开始灌脓,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去小诊所看了几次,条件太差,拖了个把月,手就再也伸不直了,永远定格在九十度的弯曲。
2012年,娟子因吸毒被公安机关决定执行强制隔离戒毒两年,并被查出感染HIV。“想来想去,只能是和他共用针具染上的”。而那个男人,已无法对质。
强制隔离戒毒解除后,没有一技之长的娟子很快又走回了老路。她雇了个50多岁的孤寡老人,帮忙做饭、打扫,甚至“拿货”,“管吃管住,每个月再给点零花钱”。
“手残了以后,更觉得活着没意思了。家没了,钱没了,朋友没了,连父母都对我失望透顶。”娟子告诉记者,她三次与死神擦肩而过,“都是在中心医院抢救,每次都是打过量了。”父母来医院签手术同意书时,母亲哭成了泪人,女儿气得不肯和她说话。“他们总以为我死里逃生会改,结果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第三次从ICU出来那天下午,她又去找了毒品,“那时候觉得无所谓,活一天算一天,哪天打过量走了就算了”。
心向微光 重启人生的漫长救赎
2019年,因贩毒和容留他人吸毒,她被判处3年7个月有期徒刑。“服刑期间,父母在临近春节时来看过我一次。”回忆起那个画面,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们不熟悉路线,一路打听才找到这里。那时,母亲刚做完腰椎间盘手术不久。看着她艰难坐下的样子,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跟她说你以后别来了,看着母亲苍老的面容,我心里充满了愧疚。”
2023年2月,重获自由的娟子不敢再触碰毒品买卖。“判过一次刑后,真的害怕再进去。”她坦言,“第一次被强戒时还不到30岁,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但经历过后才明白,人生能有几个三年?”由于经济拮据,她开始服用美沙酮替代,但偶尔还是会偷吸几口海洛因,“帮朋友买毒品时,自己没忍住”。几个月后,这个危险的举动让她再次落入法网。因贩卖毒品罪,娟子被判处9个月刑期。
2024年2月,再次走出监狱的娟子搬到了父母所在的小区,“平时在爸妈家吃饭,除了吃饭抽烟,我几乎没有任何开销,也很少出门”。然而,今年4月26日,禁毒大队又找上门来——发检结果显示阳性,她必须接受强制隔离戒毒。
初入省女子强戒所时,戒毒民警始终联系不上娟子的家人。面对警官的担忧,娟子苦笑着解释:“可能是老人家不会用手机吧。”那苦涩的笑容里藏着深深的失落。民警没有放弃,通过社区多方联系,终于帮助娟子重新搭建起与家人的沟通桥梁。她开始给父母写信,一笔一画诉说着内心的忏悔。
当电话终于接通,那头传来娟子女儿的声音。女儿托民警转达:“你现在已经成这样了,出来后好好在家待着。别担心,我今年就毕业了,以后有我在。”
这些话语让娟子在无数个深夜辗转难眠。“这辈子做错的事实在太多了。”她抚摸着自己变形的手臂,“如果不吸毒,手不会变成这样,腿上不会留下这么多伤疤,幸福的家庭也不会被我亲手毁掉。女儿本该享受完整的母爱,可现在她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
最令她痛悔的是让父母蒙羞,“我让他们在街坊邻居面前抬不起头。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却因为女儿吸毒贩毒而被人指指点点”。女儿的成长过程中,她也始终缺席,“她在学校从来不敢提家里的事,只说父母离异,母亲不在身边”。
在戒毒所里,民警的耐心开导给了她莫大的慰藉。“警官们都很关心我们,不管是生活困难、家庭问题还是心理困扰,都可以找他们倾诉”。与以往那个充满欺骗的吸毒圈子不同,这里的民警让娟子感受到了久违的信任。“在这里生活变得规律,相比在外面那种混乱不堪的日子,心反而静下来了。”娟子说。
最近,娟子收到了父母的来信。字里行间满是牵挂,嘱咐她好好戒毒,保重身体。“他们说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求别的,只要我好好活着就行”。
采访结束时,娟子轻抚着那只永远无法伸直的手臂,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现在只想少让爸妈操心。出去后,只要身体好好的,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这辈子,再也不会碰毒品了。”
窗外,阳光正好。对娟子来说,救赎之路,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