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永强
从剑门关沿清江河谷北行,晨雾中,飞仙关下明月桥的十七孔石拱自苍翠间浮现,驮着两千年蹄铁声在碧波上震颤。桥身西侧第三孔拱券的裂痕里,半片汉代绳纹瓦与拱券曲线完美契合,似是古人埋下的时间密码。
蜀道古桥考察远非丈量砖石。全站仪激光落于明月桥分水尖时,数据背后是秦惠王时的栈道雏形、诸葛亮北伐的辙痕,亦是杜甫笔下的行旅悲歌。古桥是立体史书,考察者的使命便是辨认、拼接其残页。
明月桥勘察从基础展开。河床西侧护岸石表层的钙质结壳下,青灰色砂岩留有间距约三厘米的刻槽,属典型汉代“密錾法”。这在蜀道桥梁首次大规模发现,暗示秦统一后关中工匠可能入蜀。热释光测年显示,石材加工年代约在公元前120年,与汉武帝开通西南夷道时间吻合,印证明月桥或为彼时衔接水陆、转运粮草的关键枢纽。
桥身拱券暗藏匠心。十七孔拱券“中高侧低”,适配汛期洪水又减轻承重;采用“纵联式”砌筑,十二块长石靠榫卯与重力固定,所有拱券圆心在同一水平线,误差不超三厘米,足见汉代工匠用“矩尺”“水准绳”实现的精准放线技术。拱顶石呈梯形,斜面咬合形成排水槽,保障了桥体千年稳定。
桥墩下的发现更具价值。河床下两米的基石上,“建平三年”(公元前4年)题记为建桥年代提供直接证据,与《汉书》“罢西南夷道,减省诸费”的记载呼应,推测为当年修缮成果。题记旁模糊的“王”“李”等姓氏,或是未入正史的工匠、监工留下的印记。
沿金牛道往昭化古城,五根三十余吨重的巨型石梁构成的飞仙桥形较独特。石梁侧面凹槽残留的铁锈,显示曾固定木护栏;表面中心磨损比两侧深两厘米,与古代车马辙道吻合。石梁下的“记事碑”虽碑文漫漶,但“咸通十三年”“重建飞仙桥”“募工百二十人”等字样清晰,印证公元872年唐末修桥史实,“募工”一词更反映出唐代雇佣工匠模式取代汉代征调民夫的生产关系变化。
进入米仓道,古桥多为木石结构。旺苍县木门镇的“红军桥”,木梁虽经更换,明代石墩上“万历二十五年”及“木门驿丞周建”的刻字,表明其曾为驿站桥梁。1933年,红四方面军在此召开“木门会议”,并架枪阻击敌军,石墩弹痕见证了革命历史。
蜀道古桥选址尽显智慧:明月桥位于清江弯道,借水流回旋减少冲刷;飞仙桥架于裸露岩石,避免桥墩下沉。同时,桥梁也重塑自然——红军桥造就的小型水库,为周边农田提供了灌溉水源。
古桥不仅是交通节点,更是文化纽带。从汉代工匠到唐代雇工,从明代驿丞到红军战士,不同时代的印记赋予蜀道文化多元内涵。
暮色中重返明月桥,夕阳将绳纹瓦染成金色,河水倒映桥影如时光镜像。耳畔似有汉代马蹄、唐代商歌、明代驿铃与红军脚步声交织回荡。这提醒着我们:历史藏于砖石刻痕间,等待考察者用脚步唤醒、用目光阅读。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