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华忠

　　鸟雀叩窗时，人早醒了。听得雨水敲打芭蕉叶声声脆响，我站在阳台上，却见细雨纷飞占尽天地。长街寂寂四下蜿蜒，绿树轻摇秋风拂荡。行人寥寥，天气阴凉。

　　想来，儿子也该起床了吧？他是要参加值班的。节假日里，让人久等可不好。再说了，从出租屋到所里，乘公交也要四五十分钟呢。终究忍不住，给他发了微信：

　　“睡醒没有？”“早在车上了！还有二十来分钟到所。”没想到，他秒回。记得，我在这个年龄时还有些赖床呢。转念一想，又按出一行字：

　　“降温了，又有雨，别感冒哦。还有，早饭不能省，伤胃的。”“收到！”还是熟悉的风格，简约的作风。我不给他发信息，他也不会发，除非急需经济支援。忽然觉得，儿子有点长进了，当然还是让人不放心。我勾画着他上班的情形：闹钟响起，胡乱起床，懒得整理内务，冲杯黑咖啡出门，直奔公交挤上车看手机，热情地招呼同事接手工作……

　　儿子该怎么成长，对于初为人父的我，其实并没有怎么准备好。尽管我是想了好多好多，包括他的名字、他的教育、他的性格、他的身高、他的习惯，等等。真正做起来，却都不够、都不济、都有些手忙脚乱，甚至是看上去很美——想得美。

　　曾经，我总以为他是与众不同的，总是把他和周围邻居同龄的小孩子比较，以电视上那些优秀的小孩子为目标。我买了拼音识字的挂图，给他报了跆拳班，让他背古诗，教他哼自己编的儿歌——我现在都记得几句：过马路，左右看，有车来，站一站，再走，安全。我给他买了点读机，订制了吉他，收集了《上下五千年》《十万个为什么》。我也给他讲司马光砸缸的机智，匡衡凿壁偷光的刻苦，老莱子戏彩娱亲的孝心，孔融让梨的谦逊，雷锋出行一千里好事做了一火车的友善，牛顿被苹果砸头的思考，勾践卧薪尝胆的抱负，商鞅徙木立信的公义……我带着他与老师交流，盯着他一个人到商场买棒棒糖，怂恿他和同学交往，告诫他不要轻信陌生人……我试着把我所知道的所希望的都教给他。然而，总觉得不够。

　　儿子长高了，长大了，但与我想象中的形象，终是相差太多太多。他不是那种站在人群中就能被发现的人，不是那种做什么事都自带光环的人，也不是那种八面玲珑的人，更不是那种让我人前人后都倍有脸面的人。我教他的、托人指点的，怕是十之二三都没学到用到。一路行来，他总有一些选择、判断，自行其是。有些，他成功了；有些，却也必然地落败了。我的焦急、愤怒，以及随之而来的补漏，循环往复。谁让他是我儿子呢？一个人的时候，我常常想，我自己不也有时候会出现失误吗？我就是一个普通人，上溯三代，似乎也没有特别杰出的祖辈。到头来，还是“庐山烟雨浙江潮”。

　　对他，我开始极其不情愿地不自觉地降低期望值。心里的失落，如秋风扫叶，一片一片地从树枝上剥离。从农村看、从城里看、从朋友看、从同事看，我蓦然发现，他们的孩子，人中龙凤屈指可数，人见人厌的也非常罕见，绝大多数都和儿子一样平凡普通。心下稍微释然，却还有些不甘。

　　承认自己的儿子普通，很难吗？很难！我继续加大投注。要平板，给；要网课，报；要教练，找；要学车，去！在我能够支撑的，我努力去兑现需要，持续从各方面武装他。想来，子女就是父母天生的讨债人。

　　他的热情，常常不能持久。一个微信头像，一个月都能换两三次。我还是不甘。我总想他在工作、学习、生活中，可以从容些、自信些。至于留学或到大企业、大机关去，我不去想，他也不提。曾经听一个孩子对她舅舅说：她能不能进名企，就看她舅舅的能力了。我暗自庆幸给儿子灌输的是：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自己干。

　　儿子终究不是我，他生活的环境，面临的挑战，经历的世道，和我简直有天壤之别。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征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一代人总是要为一代人奠基。于是，我和他约定，十八岁之前，大事听我的；十八岁之后，他的大事可与我讨论。他欣然同意。年轻人的激情与中年人的冷静，是可以也完全必要融合的。人生关键处，就那么几步，后续都是这几步的延伸。就算他不大搭理我，我也要敲打他。说不说在我，听不听由他。对他而言，身体健康，品行端正，能养活自己，在这万般内卷的氛围里，已属不易。在我，已经是很大的福分了。

　　自然地，会想起我的父母，想起他们对我的教育。他们没多少文化，但我依然记得他们的话：要跳出农门就要趱劲读书，要想牛犁田就要把牛肚子撑饱。我现在是越来越咂出这些话的味儿了。正好是个假期，儿子也有几天休息，那就带他回去祭拜一下吧。我这么想着，又发了个信息给他。我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这个变不了。

　　“去。”他回我。 （作者单位：四川省监狱管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