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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 归
www.sichuanpeace.gov.cn 】 【 2023-11-03 10:00:31 】 【 来源:蜀风

   (一)

  

  夜,无尽的夜,我从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中醒来,月光皎洁透过窗棂铺就为明暗交织的斑驳片影,窗外尚未开耕的一亩亩土地在月色下泛着泠泠银光,新刨开的深黑色土壤涌动着青草的腐烂气息。载谷之田,阡陌交错,这是大地的脉络。

  

  “今天怎么醒得这么早?”我拿着闹钟在月光下仔细瞧了瞧,表盘上的时针直直指向零点一刻,“是不是‘仙水’又失效了呢?不行我得赶紧参透教义,只有这样,亮亮才能……”

  

  “亮亮?对亮亮呢!”熟悉的鼾声并没有响在耳畔,身旁是床冰冷的触感,一切的一切都宣告着只有我一人被浸泡在这漫漫长夜。“不对不对太安静了……太安静了”我抱着头喃喃自语,恐惧、惶恐各种情绪从心中蔓延,就像一只只蚂蚁在不紧不慢地啃噬着我的后背,缓缓爬过了我的脖颈,贪婪地吸食着我每一寸皮肤上的温度。

  

  农村家家户户养狗,特别是凛冬寒月,粮食和年货都堆在自家后院的仓库里,虽然不多但也要在门外拴一条看门犬,因为这关乎岁末对天地神明的祭拜和供养。而此刻,村落静默无声,风的呜咽和树的对话似乎都隐匿于夜的寂静。

  

  “吧嗒吧嗒”近了,近了,越来越近!门外从远到近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是谁?是谁?”瞳孔放大,此时我眼中只有那扇即将被推开的门,“对了!对了教义!我的神是全能的,我的神是无所不在的……破业障,入极乐……宇宙万物皆降于神光……光泽普照,妖邪莫入”我有些癫狂地念起了师父教给我的道义和咒语,因为师父说过他就是释迦牟尼再世,世间的所有妖邪业障都臣服在他的手下,佛渡万物。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似乎师父就在身旁庇佑着我,给予我无上的“神力”。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并响起了如经文般的吟唱“曰归曰归,岁亦莫至,曰归曰归,胡不归?”戚戚切切的语调在夜中徘徊盘亘,如泣如诉,裹挟着女人的凄厉尖叫和孩童的无助哀号,这声音似有摄人心魄的力量,一步一步向我逼近,一点点击溃我留存的意识。

  

  曰归曰归,岁亦莫至,曰归曰归,胡不归?

  

  (二)

  

  下午六点,一列开往燕京的列车正穿过华北的黄昏。时至年关,北方的天黑得格外早,游荡在西边天空的晚霞也已早早归家,燃烧着的云翳是夕阳拖曳着的一缕裙摆,橘黄匆匆退场,把缀满星空的舞台留给屹立的松涛和呼啸而过的蝙蝠黑影。

  

  当冬日肆虐的寒风拍打在车窗上,我从长长的梦魇中走了出来,火车汽笛的聒噪,铁轨与大地的摩擦和振动此时却给我一种回归现实的心安。

  

  “是现实吗?还是一场走不出来的梦?”我不知道。

  

  二〇〇一年冬,这是我第二次坐上开往燕京的火车。

  

  第一次还是在十年前,那时十八岁,我和发小同时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她怀着悬壶济世的理想,进入医学院学习,而我因对中文的热爱,选择去探索字里行间的诗与远方。毕业后,她继续在医学领域深耕不辍,而我毅然报名地方人才引进计划,从燕京的繁华琅目中抽身,转身走入家乡的田垄和麦浪,在黄绿相间的旷野中守望孩子们冉冉升起的梦想。

  

  那时有梦,有理想,有着最热烈的年少轻狂,似乎连风中的空气都充盈着热情和奋斗的迷人芳香。我轻轻叹了口气,车厢中微弱的气流吹起了我额前飘落着的一缕花白头发。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百年光阴不过青史一笔,万千宫阙终成黄土一抔”看着眼前呼啸而过的嘉峪关隘口,无数的硝烟厮杀迷失在风的渡口,帝国永固的迷梦成为飘荡在蓬莱岛上的云雾。“修身,悟道,练就大乘之法”“等修成,我就可以带亮亮进入永生之境了”看着旁边正在熟睡的亮亮,我心中升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佛渡世界,也能拯救我的孩子,能让我的孩子进入永生世界,那里没有疾病、没有伤痛,我的亮亮会和正常孩子一样,在阳光下奔跑,去享受他应有的童年,而不用每天躺在病床之上,见不到光。”我轻轻地拍了拍亮亮的后背,他弯弯的眉毛微微皱起,“最近他睡得越来越久了,看来我又要去向师父求一点仙水了”我叹了口气“等到了燕京,一切都结束了,因为师父说过,最上乘的佛法就是破除身外一切业障,再忍忍孩子,佛会保佑你,师父会保佑你。”

  

  腊月二十五,车厢里洋溢着团圆的欢乐,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群拎着沉甸甸的年货行李,为家人送上一份年的欢欣。对面的阿姨在讨论儿子的事业有成,眉眼弯弯笑得合不拢嘴,旁边的新婚夫妇应该刚刚成家不久,妻子依偎在丈夫的肩上,含笑的眼眸流转着幸福的念想。

  

  “叮咚叮咚”电话铃响,“应该是明德打了电话吧,问我为什么把家里最后一头猪给卖了”本想按下挂机键,却还是将话筒放置耳边,耳畔静默无声久久传来一声叹息“絮萍,你真的要这样做吗?为了你的信仰抛弃家庭,去跟随什么师父,掏空全部家底去入教、去修行、去买“仙水”,“仙水”不能治好亮亮的病!你所信仰的教义也不能呀!亮亮才那么小,你……你怎么忍心呀……你是一个教师呀,你还记得我们为什么从燕京来到这里吗?!絮萍……回来吧……回来吧”那个在我记忆中不曾掉一滴眼泪的男人,那个在暴雨和洪水中走了一天一夜去疏散群众的驻村干部现在泣不成声。

  

  “明德,对不起……可是亮亮已经在省城病房里躺了多少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不希望你的儿子好起来吗?相信我,有用的,一定有用的,佛会保佑亮亮的。你知道吗?村口李姨的老伴就是用这种方法治好的,我相信……我相信咱亮亮也能,明德等我回家,我们就能过上正常生活了……明德相信我,相信我……相信我一定有用的”手足无措地挂断了电话,因为我无法面对电话那端长久的缄默。

  

  夜深了,亮亮在剧烈咳嗽声中醒来,因长期服药清瘦的小脸涨得通红,“妈妈……妈妈我好难受……妈妈……”我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颊。“会好的,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了,师父说了,今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抬头望向远方闪烁着的繁星,会好起来的,一切会好起来的。

  

  (三)

  

  到燕京后,我迅速和教会中的同门联系,因为他们说亮亮身上的“魔障”要尽快破除,要赶在年末的最后一天,在“地气”最旺的地方进行“净洗”,这样才能赶走亮亮身上的“病伥”。

  

  在我的央求下,师父旁的“婆迦使者”还专门给亮亮算了一卦,只见她划破亮亮手掌掌心,在用金盆盛的“圣水”中滴了几滴鲜血,接着用“神毫”蘸取些许血水,洒向空中,接着施展四肢开始跳一些看不懂的舞蹈。身旁的李姨悄悄给我说,师父只会把这些“本领”教给他旁边的“使者”们,因为只有他们才能和神对话。

  

  “婆迦使者”喃喃有词,嘴里念着晦涩的咒语,时而仰头祈天,时而匍匐于地,“破!”她突然跳起至上空,用手中装饰有灵蛇的手柄指向我怀中的亮亮,亮亮被吓得哇哇大哭。

  

  她缓缓走近,我看不透她的眼神,因为在她的眼睛中我似乎看到了两个灵魂在撕缠纠扯“我刚刚看了这孩子体内的邪祟,这邪祟产自于楚地的阴气所聚之地,古时被楚国的巫祀镇压在大地之下,千年一瞬,沧海桑田,煞气又重归人间,是你孩子的命格和这股邪煞相撞,就附着于身上,侵入他的五脏六腑……”她拉长语调重重叹了口气,仰望阴云密布的天空,“到最后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呀!”

  

  我如五雷轰顶,马上下跪抓住大师的衣角,“大师大师求您了,亮亮已经被折磨一年了,所有方法都试过了,都治不好,求您了求您了,我相信您和师父一定有法子的,对不对……”

  

  她叹了口气,“确实有破解方法,但就看你……”“我愿意我愿意”我哭着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不知是额上的鲜血还是眼眶溢出的泪花模糊了眼眸,我心中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治好亮亮!

  

  “我们之前说让岁末去净洗,但看这情况,你孩子怕是撑不到那一天呀,现在有个抑制邪气的法子,还是刚刚我和天上的神对话才知”她顿了顿,“师父曾经讲过,痴嗔贪是人的三大祸根,人生病就是心中贪欲太多,而一切贪欲的根源在于财,现在你只有把身上的沾财之物一并交由教会清洗,才有可能暂时压制住你孩子体内的邪祟,这是目前唯一的法子了,否则不多时,邪祟将会吸收你孩子的灵气,一个人身体中的‘气’都没了,那还能活得长久吗?”

  

  使者说完,我颤颤巍巍地拿出怀里的布包,虔诚地举起双手“大师,这是我此行来所带的全部钱财了,我只求亮亮能活到‘净化’的那个时候呀!”使者为难地接过布包,叹了口气“今天我碰到这些污秽之物,不知道又要多久才能净化掉我身上的浊气呀”“谢谢大师,谢谢您救了我儿子的命呀!”我连忙拉着旁边的亮亮又虔诚地磕了几个响头。我抱着亮亮,欣喜若狂,“儿呀,妈终于找到解救你的方法了!以后咱再也不用忍受吃药打针的痛苦了!”

  

  不一会使者又踱着步子走来,凑到了亮亮的面前,仔细端详了一会。

  

  “刚刚我把这些污秽之物净洗了过后,我看孩子身上的邪祟果然不那么猖狂了,再把这杯圣水喝掉,先撑到年末的净化仪式,之后你孩子体内的邪祟就被驱除了。”周围的信徒也都纷纷凑过来,拉过孩子的手,仔细端详着孩子的脸,七嘴八舌地说“这孩子命好,是长命百岁大富大贵命”“方面阔额,圆头大耳,是富贵命呀!”

  

  “不是修成能通向永生世界吗?怎么永生还有‘百岁’的限制?”我心中不由得犯嘀咕,但是转念又一想,“世上真正能领悟到修成大乘之法,通向永生世界的又有多少人呢?我只求孩子能把这一劫难度过,我也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他平安走完既定的命数。”心里想着,我向北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因为师父说北方是他的“命向”。

  

  坐北朝南,为九五之向,而万物皆要臣服于师父的“大乘之法”。

  

  (四)

  

  腊月二十九,天空飘起了漫天飞雪,我和同门们提前踩点选定“净化”的地点,一个人突然拦下了我,是我一起长大的发小,胡娟。

  

  “萍儿?是萍儿吗?这么多年过去你好吗”那双闪烁着的大眼睛似乎又带着我回到了在小溪旁淌水玩耍的夏天。

  

  “娟儿?真的是你吗!”“你怎么来燕京了?”“哦,我参加一个教学课题组开讨论会”“要不我带你转一转,顺便带孩子去吃点热乎的?”“啊……不了吧……课题组的老师都在等着我开会”“啊?那行吧……萍儿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接我电话,我给你打电话你也直接挂掉?”“咳咳……这不是工作忙吗?你打来电话的时候不是在上课就是在开会……”“好吧那等你这次开完课题会,我们一定要好好聚一聚!”

  

  “欸亮亮长得真俊呀,他脸色为什么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要不带到协和来检查一下?”“啊没事,水土不服而已,快说谢谢阿姨,我现在带娃回去,等我把事情忙完,就麻烦我亲爱的娟儿带亮亮逛一逛燕京啦!”

  

  “好呀,举手之劳而已……但是你确定没有问题吗……”胡娟的眼底流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不忍和同情,“行……那你有事情就及时联系我,别忘记我们一起读书、长大,无论何时我都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我紧紧抱了抱她,我看不懂她脸上的情绪,只能看到她眸子中明灭闪动着的阴晴。

  

  或许还能再见吧,我佯装镇静地挥了挥手,燕京的风太大,吹得我眼中泛起泪花。

  

  “对不起,娟儿,是我骗了你,我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如果接了你的电话,说了亮亮的病,你一定会劝我转院到协和,但是……对不起我真的对医学已经失望了,快一年了,我的孩子每天吃那么多药,每天都插着密密麻麻的管子……可是都没有用呀……我知道我接受的教育告诉我要相信科学,相信现代医学,但作为母亲,我只能求诉于神佛……至少孩子能少受一点苦呀……”我的喉头有点哽咽,风雪模糊了双眸。

  

  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午,无垠大地与飞雪相遇,写下天空赠予草木的诗篇,窗外一枝寒梅傲骨嶙峋在雪中开得正艳,为腊月的故事按下梅的印刻。屋内扶着眼镜的老教授声情并茂地讲述《诗经·采薇》里的故事,抑扬顿挫的诵读带我们跨越千年维度,聆听塞外的草动牧马鸣。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我们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因为驻守在塞外的战士们始终没有在史书上留下他们的后续,有的或许只是,在一个朔雪簌簌的深夜,战士兵戎相见,迎风漫卷的红旗被泼洒的鲜血染上奇异的艳红,越来越多的将士倒下,他们跪拜的是家的方向。

  

  曰归曰归,岁亦莫至。

  

  年岁已至,为何不归?

  

  (五)

  

  那节古代文学赏析课还没下课,我就看到了在风雪中等我的胡娟,下课铃声响起,等温文尔雅的老教授慢悠悠地走出教室,我就飞身冲出教室给胡娟一个大大的拥抱。

  

  “娟儿,咋今天想着等我一起下课了?今天大忙人怎么不到实验室去盯你的宝贝白鼠啦?”我仰起头给她一个大大的微笑。“啧啧啧,怎么有人连小白鼠都嫉妒呀,走今天姐带你去后院的羊肉火锅店吃一顿正宗的燕京羊肉火锅!”“为什么呀”“萍儿,我那个实验终于有进展了!就是之前我给你说的,如果研发成功,能治疗中国千千万万孩子的药品,终于有成功的药理反应了!”“我就知道我娟姐一定能成为很厉害的医生!”“对呀,以后咱们农村的孩子再也不愁治不好病而去找一些歪门邪道了!”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那年在风雪迷蒙中相拥着的两个身影在时间中显得有些模糊……模糊到我甚至快要忘却少时的梦想和豪言壮语。

  

  脚旁蹦跳着觅食的鸟儿在路前印下一行浅浅的爪印,雪泥鸿爪,人生如是,所以我究竟在做些什么呢?那时有梦,一场梦醒,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我叹了口气,继续走向前方被风雪掩埋的路,留下斑斑点点的足迹。

  

  (六)

  

  第二天,天已放晴,师父说这是净化的好天气,因为雨雪带走世间所有尘埃污垢后,还予大地苍茫茫一片好干净。

  

  “圣火,圣油,圣水”我把一切准备就绪,看了眼旁边虚弱的亮亮,他正在用嘴哼哧哼哧地呼吸,我想起了父亲在冬天把冰湖凿开,撒一面大网去捞湖底的鱼,那些鱼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挣扎跳动,一张一合的鱼嘴贪婪地呼吸着稀薄的空气,泠泠鳞片上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傻鱼”我轻哼了一声,待惯了冬日黑暗的湖底,遇到一束光就以为是春天的救赎,殊不知是猎人设下的罗网。

  

  “亮亮走啦”我轻轻拉起亮亮的手,冰冷没有温度,“等今天过完,妈妈就带你逛逛燕京,一会治病的过程会有些疼,宝宝你要忍着一点,因为我们修炼的佛法真谛就是‘真善忍’,只有忍过这一治病的过程,宝宝你才能圆满完成‘净化’。”

  

  大年三十,街道旁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散落着残雪的街道上铺着零散的炮壳,都说“瑞雪兆丰年”,那明年,会是一个好年吧,我呆呆地望着天,看着即将消逝的惨淡阳光。“怎么会呢?怎么会呢?亮亮治好病,明明是值得开心的事情,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流泪,为什么会内心发慌?师父是释迦牟尼转世,佛的话我怎么能不信呢?”

  

  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因为师父曾说过,此次净化是“以阳火净浊气,以至阳之物以驱散体内邪祟。”凤凰从火焰淬炼中涅槃而翱翔于九天,瓷女葬身于烈火而修真为圣母,朱雀真火焚身而镇守于南方,如果“去业障”的最上乘方法是烈火焚身,那我愿意让亮亮受一受这苦,因为等他再从火中走出,就练成了金刚之身,行走于世间而百毒不侵。

  

  “净化仪式开始!”我俯身用力抱了抱亮亮,“宝宝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妈妈就在这等你”如果不是师父说了机会珍贵,一次只能一位家属接受“净化”,我或许可以站在身旁,紧紧抱住我的亮亮,这样亮亮会不会好受一点点……第一功——“洒圣油!”几个信徒将一桶圣油全部倾倒在亮亮的身上,那是我在灯下一针一线织成的帽子和围巾,还记得当时亮亮穿着这些衣物在院子里不知疲倦地跑了一圈又一圈,脸庞红扑扑地对我喊着“妈妈!可暖和了!”

  

  “圣油”是师父寻访名山,从花草树木中萃取精华而成,涂抹至皮肤之上,可减缓烧灼之感。

  

  第二功——“点圣火!”几个信徒将燃烧着的火柴直接扔在亮亮的鞋子上,那是他五岁生日时他爸爸专门从省城出差送他的生日礼物,亮亮从小就没见到这种好东西,第一次见到皮面锃亮的鞋子,他瞪大了双眼,然后抱着他爸的腿转圈圈,边跳边说,“爸爸真好!我有新鞋穿了!”

  

  “圣火”是师父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取得火种,汲取万年之精华,吸收岁月之灵气,可“净化”人身上的邪祟污秽,以修百毒不入之身。

  

  第三功——“净化开始!”我瞪大双眼,灼灼火焰一点点变大,一点点变高,从裤腿爬到了衣角,爬上了那件红色毛衣,爬上了脖子缠绕着的围巾,爬到了脸颊……火焰不断蔓延着,漫过了弯弯的眉毛……我看不到亮亮的面庞了,因为此时烈火已经窜过头顶,我只能透过火焰看到小小的弯曲着佝偻着的身影。

  

  “妈妈……救我……我疼”“妈妈……救我”我听到亮亮压抑着的呼喊,他没有哭也没有喊闹,因为他妈妈对他说过,只有发动心中“正念”,在烈火灼烧中悟得“忍”字道义,才算圆满。

  

  我大脑一片空白,发自本能想冲进火场,但是身边的门徒死死拦着我,“你这个时候冲进去,一切都前功尽弃了”“你这个时候冲进去,师父不会原谅你的”“圣火,是对孩子的考验,如果这点皮肉之苦都受不了,邪祟怎能去除”他们把我围起来,钳制了我的双手,我跪倒在地,他们七嘴八舌地指责我,说我差点破了这场净化仪式,一张张脸庞在上方旋转,他们朝我大笑,他们用手戳着我的脊梁,他们嘲笑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母亲。

  

  我看着火焰中的黑色身影一点点变小,亮亮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妈妈我爱你,我好爱好爱你,是亮亮不争气,生了病,对不起妈妈,对不起妈妈……”“妈妈回去吧,回去吧妈妈,妈妈你要活着,你一定要活着,爸爸还在家里等我们……”

  

  阵阵警笛声传来,划破了令人窒息的静默,“快!119呢!”“别动!举起手来!”“快灭火呀!水呢!”“水在这!快快快来不及了!”“报告队长!火焰里有一个小孩,已无生命体征……”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我的理智已经轰然崩塌,眼前走马灯般闪过和亮亮一起走过的岁岁年年。

  

  1994年,亮亮一岁。大年初一,村村张灯结彩,男婴洪亮的啼叫划破了村落的寂静,我和明德都视他为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单字为“亮”,唤为“明亮”,希望他能照亮自己,照亮世界。

  

  1995年,亮亮两岁。明德由于工作原因,需要长时间出差去外地考察。照料亮亮的担子就压在我的肩上。还好亮亮很乖,待在屋子里用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未知的世界,不哭不闹见人还咯咯笑。

  

  1996年—1998年,这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三年。亮亮已经可以跌跌撞撞地走路了,明德考察结束回村,一家三口终于团聚,远在北京的胡娟还隔三岔五地打来电话问问近况,亮亮总会凑到电话这端,用甜甜的声音喊着“胡阿姨好!等我考上大学就来燕京找您!”

  

  还记得那个蝉鸣绵延的夏天,我们手挽手在田间散步,仲夏夜的清风吹散了七月的暑气。明德转头笑着对我说“娟,我这次在外面看到了很多发展很好的村落,他们的教育都抓得很好”我佯装严肃地回应,“好的明大书记!李絮萍在月下发誓,定会将毕生所学教给学生,让那些娃娃们都考上大学!”

  

  “那先让亮亮这小孩学好,做个模范才行!”

  

  “你家孩子可聪明了,《采薇》几天就会背了!亮亮来让你爸爸涨涨见识!”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靡室靡家……”

  

  “妈妈!这个字太难了!我又忘记了!”“能记得前四句,亮亮真棒!”

  

  “这有什么难的,因为过年就要回家呀!‘什么时候回家,就在年末呀!’也就是亮亮生日的前一天!”亮亮扑在我怀里撒娇,明德嘴角含笑看着我们闹,夜空缀满星星,晚风轻轻拂过田埂旁的麦浪。

  

  一切是在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或许是1999年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是亮亮在雨中奔跑回家却来不及更换的衣服,是当晚的高烧,是从村诊所到镇医院再到省城医院三次转院,是亮亮无数次在睡梦中疼醒说,哭着喊着“爸爸妈妈我不治了……好疼……我不想治了……我想回家……”我们也给胡娟打过电话,她听了亮亮的病情描述后,建议马上转院协和,可是一旁的亮亮迷迷糊糊说“妈妈不要不要,我不想再吃药了……我不想再插管子了……妈妈我想上学……一年了,我们该回家了……”

  

  2000年,明德接上级通知转调外省,家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那是一个夜晚,村口的李姨突然上门拜访,在昏暗烛光照耀下,我看不清她的脸庞,只能看到她眼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兴奋和渴望。“李老师,我看亮亮也病了一段时间了,有没有想过求诉于上天呢?我知道您是个文化人,您不信这些,但是您问问村口哪个小孩生病没有用过这种方法解决呢?”“李姨……”我本想阻拦她,可她瘦弱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她挣脱我的束缚,径直向亮亮走去,将一瓶未知液体轻轻涂抹于亮亮的脸庞,又念着奇怪的咒语,而亮亮原本涨红的小脸逐渐恢复正常。

  

  我信仰了多年的世界观在那一晚上崩塌,我没有给任何人说我入教的事情,包括明德和胡娟,我对外宣称有一位游走于江湖的神医路过村子救了亮亮,而我散尽家财入会、求仙水,并争取来了这一次“净化”的机会。

  

  从那个夜晚开始,好像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我听到耳边一声轻轻地呼唤“萍,回来吧……是时候回来了……”

  

  亮亮生日快乐。

  

  (七)

  

  再次醒来时,眼前是医院病房的白色天花板,房间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一年的陪房经历,让我对这种气味极其敏感。

  

  见我睁开眼,一位胸前挂着“协和”牌子的护士匆匆跑出去,呼喊着“胡医生!胡医生!五号床病人终于醒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面前,短头发,大眼睛,身穿白大褂和那标志性的笑容。

  

  胡娟,这是梦吗?

  

  “李絮萍女士,欢迎回到现实世界,一年了,你终于愿意回来了”

  

  (八)

  

  一段丢失的故事重新涌入脑海,补缺了那段空白的回忆。

  

  二〇〇一年农历腊月三十,警车赶到后,把晕倒在地已经不省人事的我紧急送往医院,经过多位医生的日夜抢救,我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却也变得疯疯癫癫。

  

  在大街上遇到一个男孩就大喊“亮亮”!把医院的被单撕成布条,把能找到的一切衣物布料撕成布条,然后揉成一团说要给亮亮织一件能穿很久很久的衣服。

  

  撕累了就又哭又笑,说亮亮不回来了,亮亮不会原谅我的,我有罪呀,我是一个罪人!

  

  医生说我是创伤性应急障碍,收走了我身旁所有能致命的物品,但我还是将医生开的精神性药物偷偷攒起来藏在枕头下,趁胡娟不注意,一口吞下。

  

  “亮亮,别怕,妈妈来找你了”

  

  胃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我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恍然间我看到亮亮在甜甜地对我笑,亮亮是你吗?是你来接我了吗?

  

  护士的惊呼和冰冷仪器的滴滴声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记忆。

  

  (九)

  

  “所以这一切都是梦吗?”记起一切的我扑倒在胡娟的怀中大哭。

  

  “是的,这一年来,你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个从始至终在自我忏悔的梦,你把自己丢在梦里了”听完我的讲述后,胡娟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那个寂静的夜晚,是你自己编织的第一个梦境,因为你的潜意识在救你,知道吗?你的潜意识想拽你回来。第二个梦境你说你在燕京遇到了我,但在你出事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来燕京,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对你说那些话……更何况……更何况,你说你在火车上接到了明德的电话,可是……明德2000年在外省调研过程中突遇泥石流,他本来可以离开的,但是为了保护当地村民,他选择回头,最后全村都得救了,但是明德他……”

  

  “什么?明德他怎么了”我紧紧抱着胡娟的胳膊,胡娟沉默不语起身拿来2000年的报纸,首版头条“追思缅怀!和平县仲谋村书记明德同志在外出调研途中,为转运321位村民,不幸遇难,年仅23岁!斯人已逝,精神永存!”黑纸白字,硕大的标题下是明德灿烂的笑容。

  

  “这是救援队在他身边找到的录音笔”胡娟把笔塞进我手里,“你听听吧,应该是他还保留最后一丝清醒意识时录制的。”

  

  我缓缓地摩挲着笔上的指纹,仿佛穿过时间再次牵住了明德温暖的双手,打开按钮,一段清澈的嗓音缓缓流淌。

  

  “萍儿,我是明德,这应该是我这辈子和你说的最后一段话了。对不起,我明德此生顶天立地,但是我这辈子最亏欠的人就是你,我扇自己两巴掌好不好,但我,现在好像也扇不动了……你以后生气了不高兴了,就打旁边空气两巴掌,因为呀,我会一直在身旁陪着你,但你要悠着劲呀,你整天下手没轻没重的……李絮萍,你可要好好活着,你说过等我们六十岁退休,我们要看看中国建设的新模样……那时我就是你身旁的一缕清风,也可能是总趴在你腿上的一只小蚂蚁。李絮萍,我爱你!这是我最后一次讲给你听!再见了,萍……”

  

  “明德,你连我的名字还没喊完呢!怎么就走了!”我泣不成声。

  

  “而且你说你在梦中听到亮亮在火中和你说话了,其实人在火中吸入过多的有毒物质后,意识会出现短暂模糊,他根本就不可能喊出那些话……”

  

  “所以……”我瞪大了双眼“对,这其实也是亮亮最后想对你说的话,在他眼里,你一直是一个很称职很合格的母亲,他从未怨恨过你。李絮萍,你的潜意识、明德和亮亮,他们都在拼命地拉你出去呀,活下来好不好,不要再做傻事了好不好……”那个一向严肃冷静的医学博士抱着我放声大哭,“李絮萍,要不是看在我们几十年的情分上,我都想放弃了你,你知道吗?一年了!一年了!该走出来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我们要好好生活知道吗!”

  

  (十)

  

  2021年1月23日,和平县仲谋村。

  

  村口的电视放出一段新闻播报“纪实——走进仲谋村脱贫攻坚二十年。2000年,仲谋村驻村书记明德同志逝世,后经省党委任命,李絮萍同志接续明德同志未完成的使命,同时建立仲谋村小、初、高一体化学校,解决了乡村孩子上学难、路程远的问题,建立‘家旁边的小学’。李书记任职期间,主抓教育落实,仲谋村教学质量不断提升,位于全市教学水平前列,毛入学率达到100%。教育落实,人才引进,产业促进,仲谋村走出了中国特色乡村建设可持续发展的道路。”

  

  当那群意气风发的大学生找到我时,我正趴在桌子上翻着那本扉页已经泛黄了的《诗经》。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请进!”

  

  “李书记您好!我们是参加社会调研实践的大学生,想了解一下仲谋村是如何走好乡村振兴发展道路的呢?”

  

  我扶了扶眼镜,微微一笑,“一抓教育,二抓科学素养,三抓产业。以前的仲谋村孩子生病想着去请神,总认为信仰能治一切,到最后害人害己呀!后来我采取了一系列的强硬措施,和地方公安形成多方联动,并形成举报奖励机制,后来,那些传播邪教的不法分子看到我们村都绕着走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书记您好厉害!请问可以分享一下您在邪教治理和科学普及的过程中遇到的一些故事吗?”女学生的眼睛一眨一眨,满怀诚恳和真挚。

  

  “故事呀,哈哈哈我这里倒还真有,在二十年前……”

  

  “谢谢李书记!打扰您啦!今天您的讲述很精彩,我们收获颇丰,我们一定会自觉抵制并及时发现、举报邪教行为,不能让邪教的邪恶种子在中国大地上生长成罪恶之花!”

  

  “李书记,因为我是学医的,我想冒昧问一下,亮亮……到底得了什么病呀?”站在后排的一个女生怯生生地问道。

  

  “脑炎,挺严重的……给你们几把伞,可不能淋雨呀”自从亮亮出事后,我的办公室角落里就堆着一堆伞,如果见到哪个学生落单了没有伞回家,我就会把伞给他,二十年了,亮亮的悲剧不能重演。

  

  “谢谢李书记!!书记再见!”等女学生蹦蹦跳跳地走后,我走出门外,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规模化种植麦田和整整齐齐排列着的楼房建筑,“如果明德还在,他一定很高兴吧”“李书记在这想什么呀,快陪我去邻村的张伯家,他家小孩发烧了!”胡娟的大嗓门极具穿透力。“好好好,马上!我开车送你!”

  

  (十一)

  

  当年我向省委县委等多方深刻忏悔并承认我的错误,党念在我未参与邪教传播和明德的情面上,并未过多追究,给了我一次重新改过自新的机会。我自告奋勇承担起仲谋村驻村书记的职务,并创办一体化学校,严厉扫除邪教势力,对邪教成员采取“劝诫为主,打击为辅”的策略,尽我所能将村民的诉求落到实处。

  

  毕竟,只有现世幸福,才不会执迷于来世的福报。

  

  胡娟请缨加入协和的“守望乡村医疗服务队”,她在电话中给我说“我在科研岗干了那么多年,也该践行我十八岁时悬壶济世的理想了”几天后,看到她拖着行李箱站在我家门口,“李书记,到您的地盘,还要多多承您照顾!”

  

  我俩相视一笑,刹那间,我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傍晚,十八岁的风终究吹到了曾经许诺的远方。

  

  那本静静躺在书桌上的《诗经》,总停留在第一篇——《采薇》。

  

  书页合上,一个时代的故事就此落幕;由风翻开,又是谁的故事在此起笔,起承转合是无言岁月走过的大地。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刘  仪、邢  政、张程琦、吕鑫悦、周  元)


编辑:刘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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